张志和行书《风华正茂》138cm×70cm
孔子曰：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，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。”张志和先生自幼年临池习书，迄今近五十载，他是个真正的书法艺术的“乐之者”。《中国古代书法艺术史》是他历时18年的“马拉松”之作，如此严谨的治学态度源自于其恩师启功先生的熏陶。用他的话来说，就是“畏惧草率，不愿苟且。”
与张老师相识多年，印象里他一直是温文尔雅、宽明仁恕之人。翻阅其著作，大抵皆秉公持论，又不失真知灼见。与其茶叙，时常听闻振聋发聩之语……
张志和著作《中国古代书法艺术史》
今人vs古人为时代发声
滕黎（中华网书画频道主编，以下简称“滕”）：上回您说专学一种书体形不成自己的风格，那么您大概学了多少种呢？
张志和（故宫博物院中国书法研究所所长，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，以下简称“张”）：我自己算过，将近50年时间里，大致学了13家楷书。从上往下算，正儿八经学过二王的小楷，智永的《千字文》，初唐四家中学了两家，就是褚遂良和欧阳询；然后是颜真卿、柳公权；还有楷书《灵飞经》和几种唐代的写经，元代的赵孟頫，明代的文征明；魏碑算一种；最后还有一个唐代不知名的《王居士砖塔铭》。
柳公权《神策军碑》
滕：那您认为哪种书体是最难学的？
张：我感觉柳体是楷书中最难学的。我连续写了五年《玄秘塔碑》，后来也还断断续续写过《神策军碑》。我临写的柳公权《神策军碑》，前几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了。欧体大家都认为好，我也写过将近三年的欧体，先写《醴泉铭》，后来喜欢上《化度寺碑》，写了很久。再后来听了启功先生的教诲，又反复临写了《皇甫君碑》。那时候也能写得惟妙惟肖，中华书局也出版了我临写的《皇甫君碑》字帖。
张志和临柳公权《神策军碑》
滕：我感觉您后来的字跟欧体好像连接不是太多。
张：是的。我更喜欢柳公权的楷书，立体感和精神头很足。
滕：是啊，那您写最长时间的是？
张：除了柳体。唐朝的小楷《灵飞经》，我把它当大楷写，写过很久。小字可以当大字写，这样大字才会严谨。所以很多人没有看出来我的字里有《灵飞经》的东西。王献之的小楷《洛神赋十三行》，我也追摹过很久。虞世南的楷书我写得少。后来启功先生反倒看出我的字有些像虞世南。其实我是从智永楷书《千字文》那里来的。后来我临写的智永楷书《千字文》也由中华书局出版了。
前几年，中华书局搞了一个“名帖临写系列”，嘱我就写了五种古代名帖。除了上述三中外，还包括王羲之的小楷四种，还有一本就是怀仁集王羲之行书《圣教序》。我只写一遍，他们就拿去出版了，那套书卖得很好。这几册都是把原帖放在后面，前面是我临写的，这个叫打擂台。你究竟学到几成，读者一打开就知道了。
《灵飞经四十三行》墨迹本 20.8×8.9 cm 共9页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
滕：是啊，那您说打擂台的话，后人能超越前人吗？
张：超越很难。但是如果你没有这个雄心，那就叫可悲。当然，现在我们很多人不敢说与古人并肩，这也是不对的。我们为什么不可以？我们遇到了这样一个好的时代，所以是可以超越的。
滕：我们是为这个时代发声，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人物。
张：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同于古人，应当讲，我们今天的条件比古人更好。
滕：就是写书法的时间更少。
张：但时间是可以个人掌握的，对不对？出版业发达了，我们能看到这么多古代法书碑帖！
滕：他们受时代的局限。
张：在古代没有今天的印刷和照相技术的时候，一个人想得到一本像样的字帖太难了！而现在我们随便拿，要什么字帖都有，但是人们写不好了，时间用不到这上面了。
滕：就是字帖太多了，就不知道怎么选择了。
张：那倒未必，主要是时间不够用。第二个问题，唐朝人很厉害吧，但唐朝人没见过宋朝人，对不对？我们见过宋元明清的书法。所以，今人比唐朝人学习书法的条件更优越。书法艺术历朝历代都有超越的人，才无愧于那个朝代，要不然就完全走向衰落了。我们为什么说明代的董其昌、王铎的书法好，就是因为他们写出了唐宋时期甚至二王都没有的新面目，这就是他们的创新，对不对？
当今典范，古人不过如此
张志和作品
滕：那您觉得当代有没有已经超越古代的代表性人物呢？
张：启功先生不是吗？沈尹默先生也有自己的风格，是不是？他们也是当代人。
滕：您说启先生的超越，是说他在结构上的这种极致发挥么？
张：他完全写出了自己的特点，摆在古代的字帖中，甚至有些字比古人更好看。
滕：在结构上确实是。
张：点画也有他自己的特点，有明显个性和时代特色，这就是超越。
滕：那启功先生的问题在哪里呢？
张：启先生在行书上有伟大的创造，小楷写得也很好，但是先生不善于写大楷书，所以每个人都有他的特长。就像赵孟頫写了四体《千字文》，但是实际上他就是楷书和行书写得好，他的草书甚至不如鲜于枢。
赵孟頫《真草千字文》
滕：有一种说法，启先生的笔画变化不是很多。
张：我也听过这个说法。先生还是在行书上下的功夫大。他的诗里说“先摹赵董后欧阳,晚爱诚悬竞体芳。”是说他早年从董其昌和赵孟頫的行书入手，后来才在欧阳询和柳公权的楷书上下功夫。把握到楷书的一些基本东西，比如黄金分割律，他是通过对唐楷的调查研究而提炼出来的，先生重视结构上的规律性，把点画处理放在第二位。
他给我讲解过：赵孟頫重视点画运用，说“用笔千古不易”但再好的点画，没有合理的搭配，也不会好看。用硬笔把一个字的结构美写出来，也比较好看，所以结构更重要。有人说他的字点画变化少。其实，先生用笔点画极为讲究，我曾长期在他案头看他书写作品，笔画的起止，用笔的轻重虚实，行笔的疾徐变化都极其讲究，只是和传统所谓的笔法不同罢了，其实他的点画处理方法，也是他书法特点的重要组成部分。不能纯粹用“变化不多”来概括。不然的话，他的字就不可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。
他的书法艺术表达，如苏东坡所说的“端庄杂流丽,刚健含婀娜”，用这种办法来处理，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。当年先生亲口给我讲，他练习柳公权的《玄秘塔》，练了七遍，突然感觉到字“立”起来了。
柳公权《玄秘塔碑》
滕：“立”起来了？
张：就是字的立体感出来了。这是艺术上的一个重大突破，知道吧？字立起来了，字能站起来了，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咋回事，没有体会是做不出来的，哪有那么简单？
滕：那您又怎么评价自己的字呢？
张：人不能自我吹捧，更难以做到客观评价自己。一定要我说的话，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勉强会写楷书的人。我在写楷书的时候，是按照自己的审美观点自由书写，书写时主要根据内容需要，或刚健、或柔和、或稍微洒脱些。并不刻意想着哪一家哪一体去模仿，只要符合楷书的规范，又能表达我个人的审美观念就可以了。
但是行书还需要再进一步去学习古人。我的愿望是在将来不断去探究和完善楷书的艺术之美，行书能写出个人的风格。所谓学无止境，艺无止境，这应该是个终其一生探索的过程。
滕：其实您楷书已经到达了一定的高度，但是在行书上可能还是一个学习、进步的过程。
张：就楷书的基本的原则、笔法结构的规律而言，如果写透了，也看透了，就会知道唐楷的高度，并不是高不可及。也可以用四个字来讲，就是“不过如此”。
滕：老师底气很足，您掌握了其中的规律性。
张：今人能超越前人，为什么呢？其实古代人写字有很大的缺陷，就是写不了大字，你见过王羲之的大字吗？大概只有一些传说吧。
滕：所以当今的展览的字都特别大。
张：古代人也不是把字挂在墙上让人欣赏，可以讲宋朝以前，基本都是放在书案上欣赏书法艺术，所以字都在一寸左右，或一寸以下。写那么大是比较好掌握的。唐楷大部分也都是小字，到颜真卿的字才稍微写得大一点了。米芾就曾讲“古无真大字”。
滕：那么可以说，在写大字这方面，今人是可以超越古人的。
书写情绪，是真癫狂还是故作姿态？
张志和对联楷书—庐家祥撰
滕：但是当代有些人写大字非常情绪化，类似于行为艺术了。
张：其实写字是很安静的，是一个人坐在这里静静的琢磨、静静的写，连看客都不要有，不然会分神。
滕：有些人写的大字非常癫狂，他们的理念就是说现代人都很浮躁，所以表现浮躁的情绪就必须这么写，您是否认可这种说法？
张：启功先生说一个人都是要对自己提出要求，而不是去说别人的好坏，对别人评头论足是没有意义的。如果他从写书法中得到了快慰，我们就为他表示祝贺，至于他写成什么样是他个人事情。这是其一。
第二，真正美不美，就像卖商品一样，不一定要去叫喊说“我这个东西好”。在燕莎商场卖东西的售货员不会到街头叫卖，但是公园门口往往有摆地摊的卖小孩玩具，比如一把木头剑，上面一定是写“天下第一剑”，对不对？
滕：呵呵。
张：高品质的东西，价格很贵，但是该去燕莎商场买东西的还是到燕莎，也有人到地摊上去抢那个“天下第一剑”，这就是世相百态。
滕：那当您特别的烦躁，或者有一些负面情绪的时候，您写的字是不是也会体现出来？
张：当然会。但有时候真的情绪不佳，我会去写字，立马情绪就改变了，就会回归到正常的状态。有时看书、写文章会很疲劳，起来去写字，拿起毛笔进入书写状态，疲劳也会得到缓解。随之愉悦的快感也会出现。这种书写之乐是很真实的。
如果负面情绪出现，真写不成，那就不写了。但我绝不会把负面情绪带到字里再送给别人。癫狂是另一种，其实那种癫狂不是真正的癫狂。
徐渭《行书王维“待储光羲不至”五律诗轴》 纸本行书 227cm×105.2cm 浙江省博物馆藏
滕：有点故作癫狂是吧？
张：唐朝的怀素和张旭的癫狂，那是一种高度兴奋的表达，而不是真正的癫狂，一定要正确理解这个词。
滕：那像徐渭的癫狂，那是真癫狂嘛？
张：徐渭也不是。
滕：他不是属于精神错乱了吗？
张：对。精神错乱的时候，他就不写字和画画了。后来真正进入到艺术创作中，他实际上是恢复了高度的理智。我对徐渭这个人有较深刻的了解，早期研究元明清文学的时候，专门写过关于他的文章。
滕：是嘛，那下回一定听您讲讲徐青藤……
